四堵白牆,一頂好看的琉璃瓦,構成了老家的新居。暖洋洋的陽光投射在上面,把艱難的日子塗抹成甜蜜的亮色,新日子每天都從上面開始;一扇朱紅的大門打開了立體的平面,鮮明的遠山近景在沒有好心情或者視力不佳的主人看來卻近似虛無,我的母親顯然屬於後者。視線從打開的大門向遠處穿越,高大的綠、星星點點的黃或紅點綴其間,頗似巨幅的水彩畫鋪呈在面前,作者就是大自然——這些只是一個個能移動的場景,將生活中的那些瑣碎的細節都隱去了。生活是運動的,倘若我們移動一步,景致就不是這樣子了,就像樹梢間的葉片吧,表明看上去都是相同的。我習慣了這種沉默,雖然有點寡淡,但骨子裡卻是安寧的。許多我們沒有想到過的東西甚至顧及不到的東西,往往就在眼皮底下發生,使得它在日復一日地變化著。譬如一棵大樹,砍伐了雖不可惜,但沒有了它,意義是不一樣的,稍微大的樹都砍伐了,新栽的小樹什麼時候能成氣候,這是誰也說不准的。意識一旦滑坡,偶然就成了必然。
為了方便母親,我在廁所後面辟了一塊畦地,一排一米見高的黃楊,被我用斑竹攔腰紮成了一堵籬笆。籬笆邊上,一顆遺落的絲瓜籽,跟著時光行走,拽出了一截瘦長的籐蔓,拼著命地展葉,從而將自己與雜草們區別了開來。它攀上黃楊的頂端喝風飲露,無所事事時,便和風兒玩起裸舞的遊戲。說實話,我沒有看到它破土,所以沒有留意它的存在,直到上次回家,才招來了我的在意。背手穿梭在畦地間,我是一名不稱職的農夫,因為手邊差了一把鋤草的鋤頭。回家拿來一把,我小心地將絲瓜根部的雜草拔去了,然後給鬆了篩子大小的一塊土面,權當給了這個野孩子一個合理的身份。看著它面黃肌瘦的樣子,我索性扛來掏糞便用的長柄木舀子,給它澆了最緊要的農家肥。我雖無法觸摸它的情感,也無法感知它是否有著人類一樣的答謝之心,但我知道,這個野孩子肯定是幸福的,籐蔓再怎麼跟著時日向前,卻始終繞不過節令,丟幾個甚或一路的絲瓜,是我希望於它的應有的交代。眼下,這株絲瓜的生長是它努力要完成的作業,走到生命的終點時才是另外的一篇,必有的答案,模糊了對與錯的界線。對於畦地裡種出的蔬菜而言,偉大與渺小、高尚與卑微是等值且相互滲透的。大地是萬物的子宮,應時萌發應時開花應時結實都是正常運行著的,除卻大棚。大地把到來的一切毫不猶豫地送給我們,完成使命後,自然又統統收走——土的普遍生長了土的神奇,土的沉寂又遮蔽了結實的榮耀。一顆成熟了的種子,在應時的時節總會聽到土的提醒:“是你萌發的時候了”,加上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能呼喊的生命自然齊刷刷地走在了春天的陣容裡,地氣啟動,根兒趕路,春天便奔跑了起來。
村莊外圍,兩座簡陋的石橋日夜緘默著,像母親的背脊拱臥在小河上,牛腸子一般地迂迴,度過了時間也架設著此地與彼地。流水緩緩地折去了,水草順著流向倒伏,周邊的水田伺機種出了禾稼。栽種的忙碌與辛苦,采收的勞累與喜悅,唱和著那首古風,拖沓著平仄一次次地從古老的石橋上走過。石橋不語,沉默,是它唯一的語言和表達方式。進出的村民,歸欄的耕牛,響著鳴笛的車輛和摩托車一次次地熱鬧著,石橋將這一切刻在心裡,並給予了極大的寬容。村裡人外出,過了石橋才算是上了路,幾聲沒有囁嚅出口的叮嚀、不斷翕動的嘴唇以及暗湧在眼眶裡的熱淚,早讓石橋窺破了心思,離別的氛圍凝重了流水聲,凝重了已知和未知的情感跨度,把一切的恩恩怨怨留待思念的日夜慢慢咀嚼,慢慢反芻。若是有紅白喜事需要從石橋上經過,落入水中的悠然倒影,便是一幀幀底片,沉默的石橋記住了那些幸福甜蜜的一刻,也沖淡過生離死別的愁懷,徒留喇叭嗩吶的嗚咽聲在小村裡迴盪。時間是一劑良藥,失去親人的銳痛在這裡慢慢緩減。時空的綿長永恆與光陰的稍縱即逝,凝固如橋身,那些載不動的愁,容不下的恨,寫不盡的悔,卻落在水面上,它們在這裡比試、蕩滌,最終隨著流水遠走了他鄉……
石橋依然是石橋,它完成的是老祖宗建造時賦予的意義——過渡。兩岸的麥子水稻,包括那些榮枯的花草樹木,都睡在搖籃裡,葳蕤在哺育下。石橋提供給我們的進出上的方便沒有多少人去感念,像那牢固的橋基,扎根在淤泥裡,讓人容易忽略,並且視之為正常。
就這方天地而言,一切的物像在靜悄悄地延續、嬗遞;但對一個人來說,家園是他尋求庇護時的一件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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