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十字繡裝備,是一幅以淡紫色為基調的江南水鄉圖、一張極大的白色底布和一大堆各色棉線。以我每天兩格的進度,這幅畫繡完,可能我已經青燈峨眉老,光榮退居二線了。但或許能在有生之年竣工,亦可算我留給子孫的一個傳家寶吧。
決定做一繡娘,還因為穿梭於高樓森林瀝青地面,呼吸了化學的空氣,我已經變異成沒了自然人形的非男非女的鋼筋怪物。突然有一天,一種溫柔敦厚的呼聲,喚醒了我沉睡的柔軟本性,我決定回歸。雖然是這樣地艱難。
於是,我複習令人柔腸寸斷的詞曲:“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如今讀這樣的詞句,竟然有笑場的衝動。想當年不識愁滋味的年少時期,心痛的感覺從何而來……應該是,那時敏識愁滋味,如今老邁得不識愁滋味罷。
但無論怎樣,我做定了溫柔敦厚的繡娘。獨坐窗前,姑且把鋁合金雨棚上的雨聲,聽做是青瓦屋頂的雨滴;把照進玻璃窗裡的月光,當做閒庭院裡探進珠簾繡幕的冷月亮;把你當做疼我憐我的菱花照鏡的官人,為你紅袖添香,做嫻靜古典的繡娘。

其實,我是有做繡娘的基礎的。
我的如今年過古稀的老母親,在十幾歲的時候,為了嫁到農村分田地,早早做了穿著自己繡的嫁衣,戴著花冠,坐著花轎出嫁的新娘。年輕時的母親可以在竹藍布的斜襟衫的領口、袖口處,鞋面上繡花;可以用鑲了白色荷葉邊的紅布上秀出鴛鴦和山水,掛在紅木古床上做床簾子;還有同樣是鴛鴦荷花的枕頭套……
母親說她們繡花是在棉布上數著細紗繡的,似乎也不用繃子——但我小時候分明看見姑姑們用了竹篾做的圓形繃子細細地數紗繡花的。我當然願意她們大家閨秀般的在絲綢上繡花。但母親竟然沒有這樣的記憶。或許絲綢畢竟太昂貴的緣故吧。
說到這裡,突然想起我的箱子底下的一方桑白色蠶絲的手巾,上面不是繡花,而是用了水墨繪的山水。可是時光已經讓蠶絲手巾縮了水,而且白色變成了古老的枯黃。自然,隨之枯黃的,還有我的青春,以及青春時期的那些情誼,和那送我手巾的人。
繡花,同樣是用了極細的絲線,在縱橫幾根紗上打叉,繡出來的,是平面的幾何寫意畫。
母親說,要想線條自然圖案逼真,是靠“做花”的。做花就是用各色絲線細細地隨著畫好的圖畫填線……

小時候,我是多麼熱衷於做坐在繡樓上的小姐啊。追問過同院子的一個我們稱為“祖祖”的曾祖母輩的老人。她是纏了三寸金蓮的,有雪白頭髮的當年閨秀。因為裹腳的緣故,她從沒出過門坐過車。我放學回家,時常替她修煎手指甲——她那緊貼在腳掌上的斷趾上蠟黃的腳趾甲我不敢染指的;並梳理過她細長稀疏的頭髮挽成的小小的圓髮髻。
祖祖說,當年不纏腳是嫁不出去的,所以女孩兩三歲開始,母親就得狠著心腸把女兒的大腳趾以下的腳趾掰斷,緊貼在腳掌上,用綿長的擺佈裹上一層又一層。這樣一來,女孩倒是可以嫁人了,卻什麼也做不了。每天除了顛著小腳做做家務,就是坐著做女紅。
我不要做斷了腳趾的小姐,但我願意成天那樣靜靜地做女紅。所以我女紅的第一個作品,是用兩支竹籤,把家裡廢棄的舊線織成鴨腸摸樣的東西。那時我很自豪地宣稱,這是給祖祖織的褲腰帶……這個作品下落不明,但後來我學會了織手套。第一雙手套,就是在我還在讀小學時,給我新疆回來的侄女織的。後來還織過襪子。
當女紅被作為禮品的設想中編織的時候,女孩子的心裡總是懷著熱切的心願的。你可以想像那些送給心上人的毛衣或者布鞋或者鞋墊裡,蘊藏女孩子們怎樣的情愫。只是在我到了應該有這種情愫的年齡,我已經不屑於這樣的土裡土氣的心願了——這是後話。

我的理想是要學會繡很美的花,作什麼用倒也不太去想。最初的繡花,是在鞋墊上實施的。那時跟了大堂姐二堂姐學繡鞋墊的。——在糊好最後一層紅布的鞋墊上,用圓珠筆和直尺細細地畫好一毫米見方的小格子。然後照著花樣,一針一針地繡來。紅色的底子,繡上白色的八角花瓣,黑線做籐蔓;至於有沒有綠色的葉子,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記憶的東西總是那麼隱隱綽綽地飄蕩在腦海裡。
初學者勉強可以把正面繡得乾淨完整,背面卻疙疙瘩瘩亂七八糟;後來我的繡功達到基本上可以讓背面呈一律的橫線,也看不到接頭的疙瘩了。技術再高超一點的堂姐們姑姑們,可是在百花之中繡“幸福永遠”之類的字體的。羨慕中我相信我是可以達到那個水平的,可是後來畢竟沒有達到那個水平,這個學業就荒廢了。
但我更願意用白布做底色,繡上五顏六色的花。可是最後沒有得逞。我以為是因為白色不如紅色喜慶,給人不吉利之感。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白色不經髒,而且彩色的線會掉色。現在似乎也想得起有白色的鞋底印有彩色印記的記錄。
——這樣的繡花,畢竟也是以實用為原則。過日子的母親,哪允許我們有那麼多非分的想法呢。

然後在我被鋼筋化的過程中,十字繡風靡起來。起初我是不屑,再加沒空。從小針線活技不如我的妹妹,已經從低段開始,連二連三地繡了幾幅作品,練的巧手運針如飛,其實我也未必羨慕。
可是有一天,隨妹妹走進一家十字繡專賣店,不知來自於什麼衝動,我在妹妹的輕蔑下買下了這幅十字繡工具。
即使買下了,我都沒有繡它的衝動和理由。
或者是要做一件實事的決心吧,或許就因為十字繡有價無市吧。這麼一幅成品,該值上萬元的,那麼我給自家留一個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嘛——百年以後,它不就成了古董了麼。雖然這想法要被被收藏家們哂笑,但那時它到底是兒孫的祖輩親手繡的,意義畢竟不一樣的。——如果值得也能保存那麼久的話。
古典情懷醞釀已畢,加上你賜我的溫柔敦厚的本性。那麼,開工,做一溫柔敦厚的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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