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冷干冷。村莊之外的野地,像冬天龜裂開的一道口子,將我們錮禁在冬天寒風凜冽、冰冷刺骨的汪洋中。
我和堂哥在莊東的墓地裡,給我們幾天前去世的三伯挖墓穴。堂哥們嘴裡噙著紙煙,瓦刀敲打著抹上水泥的磚塊,相互輕鬆、愉快地說著村莊裡一些雞零狗碎的事,那神情就跟他們在村莊裡給人蓋房子建宅院幹活一樣,毫無二致。但墓穴畢竟不是宅院裡的房子,如果說,它們之間有什麼相同點的話,宅院裡的房子是我們在塵世上的住所,而墓穴是我們所有的生命,在塵世最終的歸處。
這些年,我與故鄉的親人唯一的聯繫便是家族中一樁樁婚喪嫁娶、生誕病死之類的事。常常是一個突兀、遙遠的電話在耳邊響起,接下來我便知道:我家族中的一位親人,從塵世上突然離去了;一位親人,呱呱哭泣著來到了世上;一位親人,褪去了他們臉上的青澀和稚氣,從此成了別人的新娘或者新郎,開始用自己的一雙肩膀,承擔起他們人生的酸甜苦樂……我有時疑惑,所謂的故鄉,其實沒有那麼多文人墨客筆下的寓言和深意,故鄉其實只是這個世界上,一處迎接你的親人生死存歿的地方。
幾天前,堂哥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工廠的工地上幹活兒,堂哥在電話裡說,伯昨晚在凌晨歿了。我一驚,但我知道,故鄉里我叫“三伯”的一位親人,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三伯是我父親的堂哥,他是我父親那一撥兄弟中,唯一一個活到八十歲的人。從前,我每次回到故鄉,從公路上下了班車,一准就看見,三伯坐在公路邊堂哥家的院門前,遠遠地招呼著我。我走過去,從衣兜裡掏出煙,發給三伯一根煙,然後問候他幾句。我想,下一次如果我回到故鄉,故鄉里我叫“三伯”喊我乳名吃我紙煙的那個人,再也沒有了。一定的,這一生永遠也沒有了……
在三伯的墓穴周圍,是一堆又一堆墳頭上長滿了荒草、墳前長滿蒼褐色松樹、柏樹的墳堆。一個個墳堆,一個土疙瘩又一個土疙瘩,就像村莊裡一張張新鮮、陌生的面孔,在我離開故鄉的這些年裡,那麼多的人已不知不覺地沉睡在了這裡。大伯、二伯還有我的父親,他們的墓地,就在三伯的墓穴周圍。在幾年前、十幾年前,他們像我和堂哥們一樣,在村莊的風霜雨雪裡行走過,在這個世界上熱火朝天地生活過,但是現在,他們一個個早已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村莊,只在村莊外留下一個又一個土疙瘩。在許多孤寂的夜晚,我曾有許多回想起過父親,但我卻怎麼也想不清父親的臉,我是父親的兒子,我的脈管裡流淌著父親的精血,我的生命裡烙有父親生命的印痕,但父親留給我的,卻只是一張愈來愈模糊的臉。沒有人能抵禦死亡,沒有人能抵抗住時間,我們所謂的親人和親情,只是逃脫過時間之水沖刷後的一種情感。
天,越來越冷了,一顆顆雪糝子從陰暗的天空落下來,無聲滴落在野地的麥田里。在堂哥們走上墓穴,在三伯的墓穴前烤火、喝茶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向遠處的墓地,一個墳堆一個墳堆默默端詳起來。那些沉默冰冷、荒草覆蓋的墳堆,此刻,一個個暴露在野地的寒風中,顯得那麼孤獨、寒冷和無助!此刻,一個人置身在墓地中,我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死亡原來離我們是這樣近——不是天壤之遙,而是咫尺之隔!死亡,像一隻面目猙獰的怪獸,它其實一直潛伏在我們身後,用它冰冷的目光,時時注視著我們。沒有人知道,它何時突然一躍而起,張開它的大口,一下吞噬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像天地一樣長久,在這個世界上,人只是世界來來往往的過客,所有的生命,無論尊卑貴賤,其實只住過這世上的兩間房,一間叫“生”,一間叫“死”,我們只是在這兩間房裡出出進進。而時間,才是它永恆的主人;命運和死亡,則是掌管著那兩間房子鑰匙的黑衣人!……
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想著,一句疑問,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忽然一下盤旋在了我的腦海中——在我離去的時候,我能在世界上留下什麼?
是的,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最終將留下什麼?
榮譽,地位,財富還有名聲?不會,決不會!我只是庸庸眾生裡尋尋常常的一個平頭百姓,這一生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赫的榮譽,更沒有萬貫家財和沸揚的名聲,我生前尚且如此,何談後世?!我熱愛文字,我在為生計奔波的匆忙人生中,總想將那些奔湧在自己心中的情感與思緒,寫成文字。但是,它們最終能留下多少?有時候,當我站在書籍鋪天蓋地的書店、圖書館中時,那種對寫作的疑惑與膽怯,令人傷心而沮喪。那些一本本落滿塵土、標滿“打折”“底價處理”的書籍,它們有的出自不朽的偉人,有的出自名聲飛揚的暢銷作家,有些書說出了驚世的名言、永恆的真理,有些書曾經令洛陽紙貴,有些書上的故事、詞句,曾經賺取過無數人的眼淚,曾經深刻在某個人的記憶和內心深處——但是,它們的命運尚且如此,我的文字的命運,能比它們好到哪裡?!
是的,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絕對在世界上留不下一丁半點什麼。或許,我留在這個世界的,將是像我的親人一樣,在故鄉的墓地上,留下一座將被荒草覆蓋,被松樹、柏樹的枝柯遮蔽的墳堆!
天,漸漸黑下來了。我們收拾好了鐵掀、橛頭、瓦刀和水泥,拉著架子車要回村莊裡去。一彎月牙,冰泠泠掛在了天幕上,野地的麥子,在淡淡的月光裡一片片黑森森的。冬天的冷風,刀片般吹在我們臉上,大地在吹徹的寒風中,一片寂寥、寧靜。
我知道,那些吹刮在我們臉上的寒風,也曾吹刮過我的那些沉睡在墳堆下的親人;此刻照耀過我們的月光,也曾照耀過我的那些沉睡在墳堆下的親人;我們腳下的寒霜,他們也曾經踐踏過。但是現在,他們沒有了,村莊之外,他們曾經行走過的土路上,只留下了我們。
所有的生命,絕對沒有大地上一縷寒風,一片月光,一地霜花長久。所謂生命,其實只是一粒光在時間中一點點變暗,逐漸消失一種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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